殷鹤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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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的结局

    *原创人物视角

    *尊殷




    一

    这是一个我全程参与其中,但是跟我基本上没啥关系的故事。

    我是个江湖人,因为我师父曾经是个江湖人,他同我说,他还混江湖那会,跺一跺脚整个武林都要颤三颤。我最开始是不信的,他给我表演了徒手劈山之后我就信了,我还跪下问他,他是不是真名叫杨戬。

    他敲了我一个脑瓜崩,又拉我起来,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出一个名字给我看,叫我记好师父的名字。

    那个名字叫“殷侯”。



    

    我生下来没赶上什么好时候,当朝皇帝又蠢又坏,撞了狗屎运才捡到个皇位来坐——这话不是我说的,是我师父说的。

     总之我碰上了个不太好的时候,才四岁爹娘就被外族杀了,官府倒扣个帽子在我们家人头上,说我们家没伺候好什么使臣,死了算便宜我们。然后我就从一个家境尚可的小少爷,变成了街头要饭的小乞丐。

    一日,有个男人从我的要饭摊子前经过,身上的黑色长衫款式简单又不合时宜,可是被他穿的那么漂亮优雅,整个人简直天神下凡一般。他看上去就是赶路的,除了他要去的方向眼里没有别的东西——那就是我师父。也不知怎么,他余光突然扫到了我,他走过来,抓着我的手腕捏了两把,然后说要收我做徒弟。

    他后来说,我做乞丐做的不怎么样,看着就让人同情不起来,说我的眼神学不会低头。

    师父帮我报了仇,带着我到了雪山的一个山谷里,让我跟他安心住下。初时我很怕他,一是怕他杀人的手段,二是怕他总也冷着一张脸的样子,可是后来发现他也不过是个不爱说话的孤寡老头,就胆子大起来开始闹他。

    他嫌我吵,就给我讲故事,故事很长很长,他每次只讲一段,以此来要挟我练完功就自己跑着玩去,不许没完没了的烦他。



    

    故事从二百多年前开始,是师父的亲身经历。

    我那时候打断了他,问他是不是妖怪,不然怎么能活二百多岁,他扯着我的耳朵说你到底还听不听。

    师父生下来就没了娘,五岁上全家死绝,是师父的师父捡到了他。师父讲这一段时表情很温柔,他说他跪在废墟里,抬眼看见他的师父和师兄,两身白衣纤尘不染,以为看见了神仙。师父跟着他的师父回家,和他的师兄住在一起,同吃同睡,练的功夫也相辅相成。师父的师父带着两个徒弟走遍天下,教他们道理,两个徒弟平时总喜欢拌嘴,却在和他顶嘴的时候统一战线。

     师父自己可能没有注意到,他同我讲他的幼年,总是不自觉的讲到他的师兄更多一些。在他的讲述里,师祖就像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,可讲到师伯,他却不厌其烦的用无数琐碎的小事和他记忆里的画面,向我描述师伯是何等好看,何等纯粹,何等贴心的一个人。

    这段故事的讲述持续了很久,听的我对那位师伯心向往之,终于有一日鼓起勇气向师父提出,要见一见那位传说中十全十美讨人喜欢的师伯。

    师父就罕见地露出悲戚的神情,告诉我他的师兄早就不在人世,也并不讨人喜欢。我不解的看着他,他自己同我讲过师伯是怎样的懂他,怎样的安慰他,那样又细心又温柔的人,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呢。

    师父摇着头,给我讲另一个师伯——别人眼中的师伯。师伯没有感情,这世间几乎没有他在乎的人和事,他是冰凝的人雪铸的心,又是天之骄子天授之能,旁人或许为之烦恼一辈子的事,他是不放在眼里的。很多时候,他都不明白旁人为什么哭,为什么笑,师祖教了他很久,他也只会学着师祖的样子去假装理解别人。

    我不懂为什么师伯在别人眼里和师父眼里会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。

    师父只拍着心口和我说了一句话,他说师伯与他,心灵相通。



    

    我也想要一个心灵相通的师兄弟。

    师父拒绝了我,他说,他大约找不到另一个这样天赋的徒弟,就算找到了,也未必是和我心意相通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万物自有缘法,不因情生,不因情灭。

    师父这样说的时候,看起来像是一个和尚,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,他却告诉我另一句让他看起来更像和尚的话——道也,殊途同归也,修心者是。

    他说的话总是很难懂,我就会想他不愧是师祖的徒弟啊,他故事里那个,神仙一样无所不能的师祖。师祖怎么样厉害我是没见到,可是我亲眼见到师父会劈山,会飞,手心里会放光,师祖想必更厉害吧,他是不是有架海之力,是不是能飞到天庭,他一定是全身都发着光,像话本里的观音菩萨一样。

    可是这样厉害的师祖死了,和师父一样强大又好看的师伯也死了,还有慈悲心肠渡人终不能自渡的和尚,屠城灭国却永世囚困于心的鬼王,比师伯还不通人情的高冷小公子,长得像只兔子满肚子坏水的小白龙,半人半妖的白蛇少女……

    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死了,师父说他们活了很久很久,但师父比他们更久,他送走了他故事里的每一个人。关于他们的那些故事精彩的不似人间事,以至于我总疑心师父他到底是不是人,是不是把神仙妖魔的故事都讲给了我听。

    故事里师父年轻时很喜欢交朋友,所以每一天他都要至少讲一个新人物,可是他讲的最多的还是师伯。提到别人,他总会讲一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事,提到师伯时他却草草略过那个江湖,讲的是日常玩笑,饮食起居,柴米油盐酱醋茶。

    我从那些言语里窥见的师伯,是别人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像成精,更是师父身边看得见摸得着真真切切的人间烟火。



    

    我入师父门下五年,师父的故事将将讲到师祖坠崖,尸骨无存,这个故事断在了这里,因为我的师父从山外抱回来一个孩子。

    师父教我,并不像师祖教他那样,言传身教,带着他见识人间百态。师父说人间百态我乞讨时已经见的差不多了,没必要再出去看一遍,然后教我识字,叫我自己看书,悟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。于是整整五年,我没有离开那个山谷,起居用度一应由师父自己从山外带回来。

    可是师父那次什么都没买回来,臂弯里只有一个睡着的孩子,那孩子浑身脏的不成样子,一头白发泛着被脏污染成的灰色,只有捏着半个包子的手是干净的——想必师父给他擦过。师父抱他抱的很紧,脸都紧紧贴在他头上,蹭了半张脸的灰,后背上衣服也被包子里流出的荤油沁出一道亮晶晶的痕迹。

    进门了师父还不肯撒手,抱着那孩子去厨房烧水,又让我把干净的旧衣服找一身出来。给这孩子洗了澡换了衣服,我终于看见,他生的极其漂亮,师父说让我就当他是师弟。

    我又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了,他要再收徒弟,那就是我师弟,什么叫就当是师弟呢。他也不管我懂不懂,只顾着蹲在师弟身边问喜欢吃什么。

    三天后我就懂了,这恐怕是我师父的私生子。

    我本以为师父没什么钱,毕竟他平时穿的平平常常,给我穿的也平平常常,我们自己开地种点菜,吃肉看天,家门口跑什么我们吃什么,屋顶破了自己补,衣服烂了自己缝。可是师弟来后,除了第一天穿了我的旧衣服,第二天就被带着下山买了七八套成衣,又量尺寸订了十数套,件件都是好料子。有坠着玉的,银丝暗纹的,嵌琉璃的,箭袖的,广袖的,笼着纱的,素色织锦的,一水的白却没一身重样。

    吃的也极尽奢侈,我之前都不知道师父还有这等好手艺,不愧他活了这么多年,除了师弟享福,我也跟着沾光——山鸡菌子炖上三个时辰,吊出高汤来煮青菜银丝面,师弟吃面,我吃山鸡;金华火腿和笋干同煮,浸透了火腿鲜味的笋干捞出来晾干再凉拌,师弟吃笋,我吃火腿;更甚者一条猪腿取一斤精肉碾成肉泥和上番薯粉擀皮,整鸡取鸡骨熬汤,虾肉拌鹌鹑蛋清做馅,煮成一灶馄饨,师弟吃馄饨,我吃鸡肉猪腿鹌鹑蛋黄……

    我从师父相依为命的亲徒弟,变成再也没有睡前故事的吃剩饭的。



    

    玩笑而已,我看得出,师父对师弟有超乎寻常的在意,那不是简简单单一句“偏心”就能概括的,况且就是师父真的偏心我也不能说什么。另外,我隐隐约约觉得,师父这样的看重未必是好事,所以我不争。

    最甚者,我亲眼看见他对着师弟换下来的脏衣服难过到眼眶发红,要知道我跟着他五年,见过这老头最夸张的表情也不过皱一皱眉。师弟大约是他遗落在外的私生子什么的,独自在外面受了很多苦,他总想着补偿一下儿子。

    师弟很亲师父,睡觉要和他一起睡,不练功时也几乎都粘在他身边,听他说点闲话,哪种料子的衣服更舒服,下次出去要吃什么点心之类。每到这个时候,师父就很像是一个唠叨的普通老头,在正常的和自己家的小孩子话家常。师弟的话很少,师父问他什么,他就答一句,师父不问,他就一声不吭的听,居然没半点不耐烦。有些时候他们俩就谁也不说话,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看看天看看云。

    更少的时候,师父会弹琴,琴声里静夜浮光,盈虚凝露,我坐在旁边听一会只觉得心绪平稳,师弟却会按住师父的手不让他继续弹,搂住他脖子要他抱自己。我想师弟毕竟是小孩子,遇到听不懂看不懂的东西就撒娇闹人要走,师父也太惯着他了。

    我就同师父隐晦的暗示了一下,就算是私生子也要好好教养,不要宠溺过度了。师父也不知道听懂了我关于私生子的暗示没有,往灶里添了块劈柴,摇头: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

    好吧,神仙的私生子想必也不是凡人,搞不好是什么生而知之之子,不用教养,况且师弟那副样子,比师父还不像个人。

    直到某一天我后知后觉,师父会用他那些神奇到上天入地的故事来哄我,却没对师弟提起过半个字。



    

    师弟不爱讲话,和师父还有些话说,和我就彻底哑了,我问一句他看心情答一句,我不和他说话他权当没我这个人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师父才会教他道理,要他尊重人,要他懂礼数,要对别人友善 。我起初以为师父是为我鸣不平,还有点感动,慢慢就发现是我自作多情,他好像只是单纯要师弟接地气做个平凡人。

    一次,我听见师弟清清楚楚的反驳他,说这些鬼话他自己都不信,却拿来教训别人。师弟一向很亲师父,主要也是师父平时对他过分娇纵,这次师弟终于顶了嘴。师父却没还嘴,像被戳中了痛处,心虚到逃也似的进了厨房,说灶上还炖着鸡。我以为他终于要生一回气,谁料我上山摘菜回来,他们俩又挨在一起。

    我从此更笃定师弟是他私生子,老头子老来得子老蚌生珠,向来都是看得眼珠子也似,打不得骂不得,养出一群败家子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师父教我们俩武功也大不相同,教我时时常嫌我笨,一会说他从前教的孩子如何聪慧,一会又说他自己小时候学武如何的快。但是师弟更慢,师父总也蹲在他身边给他慢慢讲。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师父给师弟讲的武功要诀似乎有些模棱两可,师弟要思索很久才能起手,也无怪他学的慢。

    我大多时候都觉得师父这是溺爱,要教坏孩子,但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,我瞧见他们两个的眼神,就信了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无论是师父还是师弟。

    故事里的师兄弟是知心人,故事外的知心人却是师徒俩。

    可惜直到我出了徒被师父撵去闯荡江湖,我都没再听到后来的故事。



    

    我从别人的口中听完了那个故事。

    离开山谷的时候,师父给了我一支响箭,嘱咐我遇到麻烦事可以试着放一放,但能不能有人来帮忙他不敢保证。

    这么不靠谱的东西我当然不敢拿它当救命稻草,但是我又很好奇,师父活了两百多岁,是不是真的还有朋友在世上。最后我在抓一个异族奸细的时候,放了那枚响箭。

    半空中绽放的鬼面召来了一大群人,准确来说,是一个为首的年轻人和他的一大群手下。我认出他是江湖上风头正盛的少侠,他确认了我就是放响箭的人后痛快表示会帮忙,随即派帮众抓回那间谍交我处置,我直接一剑斩了,向他询问那枚响箭的事。

    他给我讲了我没听完的那个故事。

    响箭是他家里的组训,是自他爷爷的太爷那一辈传下来的,见此鬼面,无命不从,因为响箭的主人,就是他爷爷的太爷的主子。

    那是个神仙。

    他的爷爷是这么告诉他的。

    在他告诉我的故事里,自师祖死后,师伯神智不清,性情大变,黑发转白,脑子混沌却比先前平易近人得多。而师父遇到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女子,他有了个女儿,又有了个外孙,外孙很出息,是天下闻名的侠客,接了师父的衣钵,又和师伯的徒弟成了一对,一切都很好,很幸福。

    少侠告诉我,这些也都是他爷爷听说的,而他爷爷亲眼见到的我师父,悲伤得无以名状。

    师父有一天突然发现,自己似乎死不了了,那时候的他已经送走了师伯,送走了那些传奇的朋友,送走了自己的女儿。在外孙鬓边也生了白发,而他容颜依旧的时候,他终于承受不住。少侠的爷爷那时也只是一个小孩,不明白自己太爷口中天下无敌的“宫主”为什么也会难过,却牢牢记住了那个黑衣人站在山巅,俯瞰时眼底流露出的悲悯。

    少侠的爷爷终于还是想明白,那个眼神叫认命,那个人必然不是凡人,而那个人也明白自己不是凡人。老人家这一辈子再也没见过“宫主”,也没听过“宫主”的消息,却笃定自己见到过神仙。

    少侠没问我和师父的关系,只问我师父是什么样的人。我想了很久,不知道要说师父是怪老头,是偏心眼,还是个傻爹。

    少侠又问我,他真的是神仙吗。

    是吧。

    我笃定的点了头。

    我师父他,神仙来的。


 

    

    我再回到那个山谷时,师弟已经从只到师父腰间的小孩子,长成了同他一般高的少年人,手里握着把我没见过的雪白长刀。

    而师父在画画,纸上描出天山落雪,寒风越岭,风雪之下,群山之中,一白衣人踽踽独行,身形飘飘渺渺几要化风而去。师父把那画挂在树上,叫师弟看着它练,同他说这叫雪中镜,问他想得通么。

    我一向听不懂他们俩打什么哑谜的,心说我出门几年,这爷俩怕不是自己造了套密语出来,只好坐在一边安静看着。

    师弟说差一点,师父就抱了琴来,那琴也是我没见过的,琴身雪白,正中央却有一大块黄褐色斑污。师父用它奏了一曲,丝弦声勾成了雪中寒风,凛冽的能在人脸上刮出血痕,沁骨的冷意随琴声钻入耳中,直冲天灵。在这琴声里,师弟举起了刀,回首看了看师父,而师父也抬起手,一道内力轻轻送了过去。

    师弟变成风雪飘散,又在另一处现身,讶异的发现琴声骤停。师父怔怔望着他,泪倏地落下来。

    师父说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日,他要闭个关,叫我照顾师弟。我也不知道他闭什么关,我不记得他还有这个习惯。临闭门,师父又望了师弟一眼,咬着字眼同他说有什么事尽可以问我。

    我直觉他甩了个包袱给我,但这次回来后师弟却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,除了没什么话之外。

    师父闭关三天后,我终于等到师弟的第一句话,他没叫我师兄,只问我认不认得那画中人。其实师父画中的人只一个背影,我却凭着那些言语拼出的形象脱口而出——那是师伯,是师父那个心灵相通的师兄。

    师弟从没听过师伯的故事,我拣主要的给他讲了个七七八八,越讲越是心惊,眼前的师弟身上总有些师伯的影子,却不知道是生而如此还是师父有意造就。然而师弟一言不发地听我讲完了那个故事,神色却愈发平静,那些波澜壮阔的传奇和刻骨铭心的情感都不能让他动容,听到我讲师父捡我做徒弟时才有了反应。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他站起身,拍了拍我的头顶,那是一个老人做起来才会如此自然的动作。他脸上是一种让人看不懂的神情,我思索着这样子有些似曾相识,他却已转头往师父房间去了,还摆了摆手叫我不要来阻拦。

    我站着没动,目送他进了屋。

    我突然发现,说那个画中人是他,也未尝不可。



    

    给孩子讲的故事大多会有个好结局,而我已经彻底长大成人后,故事的结局才姗姗来迟。

    故事里的有些细节,我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了,比如被打断闭关之后的那一晚,师父屋里发生的事。师父不肯再同我讲他年轻时的事,我从往事的缝隙里窥见的隐秘旖旎无从追寻。

    但是故事终于是有个好结局,错过的知心人兜兜转转还是成了双对,教人不敢置信又觉得合情合理。这次再没人同我讲,是我亲眼所见。

    我想,师父大约心情很好,且从今往后都会很好,这也就是所谓神仙日子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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